本来打算在这家店住一晚上,但遇到个像狗皮膏药一样的迷弟,鲁山海还是猝不及防的。鲁山海虽然脸皮极厚,下限颇低,但也不是那种喜听阿谀逢迎的人,更何况这位郑家公子看样子可以对着鲁山海,诚心诚意地夸上三天三夜,都不会觉得口干舌燥,这就让鲁山海有些招架不住。
因为天色尚早,所以三人临时决定绕过荆州,继续北上。而长江以北,便是北唐境内了。
只不过,鲁山海一行三人都走了老远,那少年公子又气喘吁吁地跟来,说江北有个韩藻,是他交情极好的兄弟,虽然只是个小小县令,但若是有需要,可以让他略尽地主之谊。
这股子热情劲,比之当时四月初夏的中午日头还犹有过之,明月也难得碰见这种让师父吃瘪的事情,所以格外开心,笑的比往日更加灿烂。于是梅夏也很开心。
梅夏自从回到梦觉寺,身体似乎比以前好了许多,白日虽然仍然觉得有些燥热,夜晚也多有被我捂不热的情况,但总体来说比以前好很多了,可见玄微子的方法确实管用,身体之病有时根源往往在于心理。因为梅夏还支撑得住,加上初夏的温度也不算太高,鲁山海就难得地带着二人步行赶路,体验一番寻常人行路的滋味。
游历游历,总要一步步行去。所谓游历,其意义不仅在游,更在于历,似鲁山海这般,在当今世上修为境界罕有能与其匹敌者,更不要说儒家治国境以上,皆可平地远游,瞬息百里。但百里可倏忽而至,这连“游”都算不上,更谈不上“历”,游是游玩、观赏,一路繁华盛景,纵是走马观花一般,也需慢慢品玩,与赶路无与。而区区一“历”字,才是普天之下修道之人的必由之途。或看世情冷暖,人面高低,或看大好河山,风霜雨雪,既可广见闻,增阅历,又可砥砺心境,遇上江湖恩怨生死,又可于生死一线之间参得一丝大道进阶的契机,此中滋味,只有亲历一番江湖,方可悟得其津梁。
长江以北,和荆州城雄关高墙遥遥相望的是北唐的一个小城,名为太清,隶属阳平郡,而阳平郡又隶属淮州。整个淮州下辖四郡,盱眙郡、山阳郡、淮阴郡、阳平郡,其中淮阴郡的淮阴城是整个淮州治所,而盱眙、山阳两郡皆又下辖三县,唯独此阳平郡是个例外,下辖只有一个太清县,县令、郡守,一人独挑,不但在淮州独一无二,在整个北唐王朝甚至都颇为独特。
而此时鲁山海三人所到之处,正是太清小县城,说是县城,比之江南的富庶小镇,尚且不如。三人一路行来,街道旁偶见乞讨之人,撑着几根破竹竿,面前一排豁口瓷碗,面色讨好地打量过路的人。明月心善,不顾鲁山海虚张声势的拦阻,非要拿出一些救济那些衣衫褴褛的穷鬼。只是,救济了几个,不远处的其他乞丐似乎有些面色不善。路上也碰过几拨市井流氓,用色眯眯的眼睛在明月身上上下打量,鲁山海迎面走过时轻轻说了一声“滚开!”落在那些人耳中响如霹雳,立马识相地远远绕开。
鲁山海虽然离开家许多年,但四方游历,北唐境内也常有经过,印象中只记得此地并非自己以前见过的边陲小镇的景象,倒不是说治安差了些,地僻人穷了些,但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。
暮色降临前,三人需找一家住宿的客店,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,一个是看起来富贵堂皇,门口悬一块大匾“吉祥客栈”,另一家只是一块用布做成的招子,清风时来吹动,上书“三清客栈”,看着也不如前一家地方大,不过似乎生意不错,店里吃饭的人也有好几桌。鲁山海其实心中早有计较,但仍是假意想去那家看上去贵的,然后被明月义正辞严地拒绝了。谁让明月是他钦点的管钱的呢!这叫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”!
进了客栈,先找了一处空闲桌子坐下,准备点菜。明月便一脸促狭笑意地问师父,“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去找那个县官蹭吃蹭喝呢?毕竟打秋风的机会可不多见。”鲁山海一笑置之,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。
关于“打秋风”,七八年前,还是个小姑娘的明月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词,便好奇地问正抱膝读书的师父,鲁山海便随口说道,“长风万里送秋雁,对此可以酣高楼。”明月恍然大悟,“明白了,‘雁过拔毛’嘛!”鲁山海笑道:“好一个反客为主。”
点完菜,等上菜的时候,闲得无聊,鲁山海便细听旁边几桌人的议论,明月和梅夏也跟着竖着耳朵听。
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正说得起劲,“要我说,咱们这一方县官为民父母,也着实差劲了些。听说以前是咱们北唐的大才子,连中三甲,状元及第,是被寄予厚望的。但不知道犯了什么事,被贬到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,虽说是一郡之首,但谁不知道咱们这阳平郡就只有一个太清县。咱们这位郡守兼县令大人,许是心灰意冷了,来此三年了,一不勤修政务,二部奖劝农耕,三不兴办学塾,四不肃清治安,看来是板上钉钉要在此地终老致仕了。”
另一人便反驳道,“依我看倒也未必,前两年听说咱们太清县一伙人与南边做一些商品互市的买卖,中间发生了矛盾,还动了手,咱们县的几个汉子失手把南边的几人打成了重伤,闹到这位郡守那里,听说他当机立断,下令斩了咱们县那几个打人的。雷厉风行,手段可不简单。还得了朝廷的褒奖,说是稳定南北关系,以大局为重等等。”
又一人便说,“何时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了,那几个打人的也未必是先动手的,不问是非对错,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斩了,这不是媚外是什么?依我看,咱们这北唐皇帝老爷也是昏聩了,这等媚外之人,还褒奖什么,不如剐了算了。”
先前那两人连声提醒,“慎言慎言!”然后紧张地四下张望,见没什么人注意,才稍稍放心。掩口而言,“听闻‘灵犀卫’爪牙遍天下,咱们说话还是小心些好。”
鲁山海那桌,不多时菜便端了上来,端菜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,长相清秀温柔,偏瘦,上完菜,明月便扯了扯她的袖子道,“姐姐,你真好看!”左一个姐姐,右一个姐姐,叫得亲热。
那端菜的姑娘被明月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,自我介绍说她叫春柳,这家店是她跟爷爷一起照看着。然后她也夸明月可爱,一定有很多人喜欢。明月嘻嘻而笑。
对于鲁山海这种境界的人来说,十天半月不吃饭,身体也能挨得住,吃饭不过是爱好而已,若对吃都不肯用心在意,那人生该有多么无趣。就好比,他能够御风远游,但仍然一步步走过去,这是情怀,也是修道之人所必经的心境磨炼。
吃过晚饭,明月和客店里那位姐姐亲密地聊了一阵,才上楼去休息,而梅夏则跟着鲁山海坐在桌前,听他和客店的掌柜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人,谈天说地,就着一碟花生米,在昏黄的灯光之下,喝着老年人免费提供的酒水。
第二天一大早,梅夏朦朦胧胧听见楼下有争吵声响,用心细听,似乎是几个年轻小伙子向客店的那位老爷爷要钱,说是保护费,梅夏轻轻闭眼,眼前便浮现出楼下的场景,老爷爷把自己的孙女护在身后,“十天前不是刚收完吗?怎么又收?”老人看起来也并不如何惊慌。
为首的一个在梅夏的记忆中,似乎昨天在街上碰见的一群被鲁山海驱赶的地痞流氓中见过这个人,他斜着眼瞅着老人身后护着的姑娘,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垂涎和放肆,“十天前是十天前的,老大说了,因为你们这里住进了南边来的人,你懂得,老大非常恨南边的。”
老人沉默不语。
“不过你倒是可以考虑用别的方式来偿还!”说话时眼睛色眯眯盯着老人身后的孙女,意思再明显不过了。
楼上明月也听见了楼下的动静,正打算下楼帮忙,以她的脾气,一定把那些坏人打的满地找牙,但却发现房门怎么都打不开,拼命地敲门,但隔壁的鲁山海并不搭理,还随手在房间周围布下一阵结界。梅夏能够看到空气中一层淡金色的涟漪,又听见隔壁明月似乎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,嚷着要出去,于是不再犹豫,心念一动,就要破开结界,离开房间。
鲁山海手忙脚乱地加固结界,苦笑道,“我的小祖宗们,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不救啊!”